最新消息 | 2020-12-01
狄青 | 踽行繾艸中
狄青 | 踽行繾艸中
如果說中國園林中,
石頭象徵著死亡,水象徵著虛空,
那並列其中的植物則象徵著無處不在的生。
狄青的畫作中無處不描述著這種生。
但她的野心不止於此,嘗試更大尺幅的創作,
讓從前碎片化的、類似於擷取的畫面更為延展、飽滿起來。
他等的人沒有回來。
他說好去百花深處采一點花便歸。從旭日初升等到暮色四合,依舊不見他的蹤影。他決定去尋他。道路狹窄,草木瘋長,夕露片片沾濕他的衣裾。一路上,他遇上種豆南山下的仙鶴,帶月荷鋤歸的猴子,好心的隼停在他的肩頭:我帶你去找他。
涉水而過,他撥開眼前金色的霧靄。他終於看到了他。他只是玩得太盡興了,采了整整一船的花,忘記了歸期。
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
緩歸記
我和狄青站在她新作《緩歸計》前,向她描述了在這張分屏的畫作裡看到的故事。聽完,她笑的不置可否,“每個人都在畫裡看到自己的故事。”
距離上一次水墨個展“青梔澀”過去一年有半,相比起第一次的“澀”,狄青為自己的全新個展取名“繾艸集”,“繾”是留戀、不相離,而“艸”通“草”。古漢語裡屮、艸、芔、茻,表現了一株植物在不同階段的各種形態:屮,是草木初生的樣子;艸,即是草;芔,通“卉”,百卉的總稱;而茻,則是指眾草,叢生的蕨類。
狄青畫作中的人物流連於草木花叢之間,與植物相依相戀,帶著些許的玩物喪志,些許的頹,但更多的是忘卻前塵往事的曖昧,專注於當下的場景,並與之發生關係。從狄青初試水墨開始,那個半闔雙眼的人一直是她敘事的主線,畫裡的人物從來都是不知悲喜的樣子,你只能從他展露不多的眼神中揣測,而縈繞四周的植物往往淪為了配角。此次取名“繾艸集”,狄青似乎有意要為它們正名,“我確實以前都把矛盾情感表現在人物中,但我漸漸希望在新作中就算是人物繪畫,也讓情感駕馭在以往都是背景的動物植物上面,因此花草鳥獸都是主角,它們共同塑造了畫面整體的性格和情緒。”
如果說中國園林中,石頭象徵著死亡,水象徵著虛空,那並列其中的植物則象徵著無處不在的生。狄青的畫作中無處不描述著這種生。但她的野心不止於此,嘗試更大尺幅的創作,讓從前碎片化的、類似於擷取的畫面更為延展、飽滿起來,“對於我來說,畫小尺幅的作品可以信手拈來,想到哪兒就畫到哪兒,但是在新作裡我畫了三米甚至更大尺幅的作品,這時需要我反復斟酌。但因此我也收穫良多,進到了一個全新的我未知的領域。”
睃
狄青的畫愈發沉鬱了。
如果說在“青梔澀”裡還是啼聲初試,而“繾艸集”則完完全全褪下了那股澀。狄青的創作中唯一的定量是依舊在絹這種材質上作畫,但除此之外的一切,從尺寸、渲染方式到裝裱無一不發生了變化。作畫前,狄青首先改變了純色的絹。原本的絹呈現微微的米白色,狄青用棕色將米白覆蓋,一遍又一遍將其暈染,直到達到自己滿意的效果後,方才在暈染完畢的絹上創作。完成後,她還改變了裝裱方式,從前的作品幾乎都是採用空裱,在不同的光線下觀畫,絹本身的屬性通透,微微透光,整體畫面輕盈、唯美。新作裡,狄青將畫作托裱於宣紙之上,抑制了絹透光的屬性,將絹之後的縫隙遮蔽起來,自然形成了一個陰翳的畫面,使之具備遠勝於從前畫作的幽玄之味。那種陰翳似乎永遠洇染進了絹中,巋然不動。
不過這些,顯然無法讓狄青得到滿足,在新作《睃》裡,她在一片鬱結中撒上金箔。狡黠如狄青,絢爛的金在沉鬱的暗影裡,徹徹底底地跳脫出來,形成了一種目眩神迷的光暈。觀畫的人目迷於這夢幻般的光亮,眼前似乎蒸騰起霧氣,模糊了視力。時間在此刻停擺,人們短暫地從中獲得了不朽。
無獨有偶,上個世紀,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在他的文學作品中大肆描寫過類似的盛景:
“諸君一走進大建築內部的房間,就會發現,處於一切外光照不到的幽暗中的金隔扇、金屏風,捉住相隔老遠的院子裡的亮光,又猝然夢幻般地反射回去。這種反射,猶如在夕暮的地平線上,向四周的黑暗投以微弱的金光。我感到,自己從未看到過這樣黃金般沉痛的美!我一邊打前面通過,一邊回首望之再三,從正面到側面,移步隨形,金地的紙面上的底光緩緩擴大開來。這種光線絕不是匆促的一瞬,而是像巨人變臉一樣,目光炯炯,久久逼人。有時感到不可思議,那細紋紙面上一直昏昏欲睡的遲滯的反光,為何一轉到側面,看上去宛如灼灼燃燒的烈火?這種黑暗的角落怎能聚攢如此眾多的光線?當我想起古人用黃金為佛像塑身、貴人用黃金鑲嵌房屋的四壁,我才明白他們這樣做的意義。現代的人住在明亮的房子裡,不知道黃金的美。”
越來越古典的色調,以及越來越脫離現實約束的想像,不過狄青依然不認為她是在仿古或者是畫古畫,在她八米的手卷中,除了幾十隻鳥,舟上滿載著羽毛球。她沒有刻意往更古典或者更現實的角度去靠攏,她憑靠本能與直覺,根據畫面的情境安排需要出現的人或物。每幅作品都有一個場景,有情節有故事發生,其它的物件便會隨之而自然生長出來。
狄青說,“我沒有想過我要畫的是不是古畫,既不追求也不回避,每個階段的作品都會有它該有的面貌。我們生活在二十一世紀了,實際上沒有人可以畫古畫。古人徒步一個月去爬山畫風景,我們坐飛機去拍風景;古人端著蠟燭畫畫,我們聽著音樂捧著手機畫畫。環境不同,人的心境就不同,人對自然對社會的認知就更不同,一個時代不可能重複另外一個時代。我創作的時候,看的想的都是這個時代的人才有的東西,思考方式也是現代人的方式,完成的作品必然是現在人的情感呈現,不會是一個古人的想法。我的作品裡,除了手卷,或者冊頁這種外在的形式是古典的,畫法和內容都是現在這個時期的表達。”
繾綣圖
在古代,觀畫是一件私密之事。
畫作遠非同現今一般,置放於博物館或者美術館這樣公共的空間裡,作品陳列在玻璃展櫃或者懸掛於牆面。這樣的空間,敞亮、開放,任何人都可以進入。古人觀畫則是三五好友在一個相對私密、狹小的空間裡完成。手卷的存在,就是為了方便攜帶而產生的。寬度不會太大,卷起來,藏在他們寬大、神秘的衣袖中,遂驅車前往友人屋舍,於室內幾案,於室外庭中,於山中澗旁,焚香、品茶、觀畫、談畫。
現在展廳裡面的手卷是靜態的,無法觸碰。古人觀看手卷恰好相反,右手卷,左手放,畫面於眼前徐徐展開,那是一個光影流動的過程,如同電影。
狄青的《綣繾圖》,畫芯加上兩側的手卷長達十五米,在展臺上鋪陳。觀者雖然無法觸碰手卷,但他們或俯視,或蹲下身平視著卷軸,移步換景,眼前呈現一幅連續不斷的畫面。
觀看手卷與親歷一座園林的過程極為相似,遊人隨著手卷展開慢慢遁入園中,漫步散策,最後從卷軸末端悄然淡出。狄青帶領觀者在她創造的世界中穿行:仙鶴載著一船的羽毛球歸來;看似乖巧的神獸一邊舔舐溪水,一邊覬覦著溪中的仙鶴;稀疏的竹林中散落著不知誰遺失的羽毛球;姿態曖昧的兩個人,雖然兩人皆神色冷淡,但其中一人卻泰然自若地鉗制著巨鷹……
狄青的繪畫是在各種矛盾中設置一個相互依賴的環境,讓優雅與幽默,和諧與動盪共存。
過去的兩年,她的生活一直保持著簡單,除了旅行,就是創作,同時伴隨著更多的閱讀。在臺灣藝術大學書畫藝術研究所求學的生涯裡,她開始更加關注社會和這個世界,每一個細小的思考,最終都潛入她的創作中、畫面裡,讓自己脫離個人情緒的簡單表達。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清晰了藝術的價值和每個藝術家對於這個世界應有的態度和責任。
“在你看來,藝術能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藝術是出於人類生活的各種需要而產生的,在人類發展的各個階段扮演不同的角色。藝術一直在悄無聲息的推動人類的進步,不斷的拓寬每個人的想像力。你想像一下我們的生活裡沒有音樂電影繪畫,我們的傢俱沒有人設計,我們的衣服只是一塊布而沒有任何款式,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活?藝術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時時刻刻影響著我們的思考方式和看待世界的眼光,積聚到一定程度後會給世界帶來一個可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踽行繾艸中
寒露剛過,京城的氣溫跌到了冬天。樹木被風吹得瑟瑟,路上的行人裹緊衣服。而狄青畫裡的世界永遠蔥蘢,花與鳥,草與木繾綣、纏綿,帶著勢如破竹的強大生命力,彼此糾葛地生長。
我仿佛看見狄青,
她帶著和畫作中的人物相同的神色,
踽行於繾艸之中···
文/刁鑫 Danielle.H